“人一旦丧失信念,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,不是掉进深谷自取灭亡,就是被猎人开枪打死。这也是我想奉劝现在还在位的官员们的话。”
李真走上断头台,很大程度上在于其信念的迷失
2001年12月12日,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、监察部在《关于李真严重违纪违法案件的通报》中指出:“这是一起典型的年轻干部担任领导职务后,放弃世界观、人生观和价值观改造,私欲极度膨胀,背弃共产主义理想和党的宗旨,利用职权大肆收受贿赂、聚敛钱财的严重违纪违法案件。李真这个活生生的反面典型,再一次向全党同志特别是年轻领导干部敲响了警钟。”
乔 :李真,向你请教一个问题,是不是自古至今的贪官都不怕死?
李 :(李真笑了。)你这不是说笑话吗?谁不怕死?
乔 :怕死还贪?
李 :(李真马上收起了脸上的笑容。)那时谁会想到问题会败露。
乔: 封建社会受“官本位”与“钱本位”合一的双本位结构影响,人一踏进官场,无疑就是踏上一条不归路。可你是共产党在新时期下培养起来的干部。共产党从它宣告成立那一天起,就与腐败势不两立,前有刘青山、张子善毙命,后有胡长清等贪官出事,你怎么能不想想这些?
李 :(李真没有说话。)
乔 :现在回过头来看,你腐败的根子在哪里?
李 :不是过去都给你讲了吗?
乔 :我总结一下,你的意思是:个别高官的不负责任宠坏了你,个别下级官员的奴性捧坏了你,一些制度的漏洞纵容了你。
李 :(李真点了点头。)
乔 :这是客观原因。主观上呢?
李 :我对党的理想、信念产生了动摇。现在看来,信念太重要了。
乔 :你现在为什么把信念看得这么重?
李 :人一旦丧失信念,就像一头疯狂的野兽,不是掉进深谷自取灭亡,就是被猎人开枪打死。这也是我想奉劝给现在还在位的官员们的话。
乔 :你过去怎么看待信念这个问题?
李 :觉得可有可无……虚无缥缈……我也曾有过信念……
乔 :只是后来一点点地丧失了。
李 :其实,人的信念发生变化也是很痛苦的。
乔 :具体讲呢?
李 :我出生在一个革命干部家庭,父母都是建国前参加革命的。父亲的正直、母亲的善良教育了我……我曾是一个热血男儿,青年时曾把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当做座右铭。参加工作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,我拼命工作,视党的事业如生命。那时看到一些不正之风,我也特别恨。还设想自己一旦有权后,一定要把整个身心献给党和人民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,工作的变化,职位的升迁,面临人生的一系列挑战,我的信念开始发生变化。
1981年,我从柴师(柴沟堡师范学校河北师大师资大专班)毕业后,先是被分配到张家口地区果树场中学教书,第二年调入张家口市电子研究所工作,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大转折。我到研究所后,跟一个老所长搞电磁辐射项目研究,并研制出了一种提高接收电磁波能力的新技术。当时国内还没有这种技术,一些单位主要通过进口设备获取类似技术。由于我们研究所的牌子不亮,所以推广这项技术遇到了困难。我记得为推广这项技术,我当时跑了十多个省、市、自治区。产品推出去了,可我被累了一场病。后来,所里因为我业务突出,要提名我做副所长,但不知怎么回事,不仅副所长没有被提成,还把我排挤到生产车间里最差的一个班组生产电阻。事业突然降到了最低点,这一持续就是近两年时间。事业初断,心里自然很难受。
乔 :后来呢?
李 :1984年,我调入张家口市计经委工作。我一度很珍惜这个工作环境,在这个单位也展露过自己的一些才华,可没想到事业再次出现了波折。当时,党政机关纷纷办公司,我因有过这方面的经验,因而被选派到公司搞经营,我也想在那里大干一场,以雪在电子研究所事业受阻之耻。可过了一段时间,由于许多党政机关办公司出了问题,中央又收回了那一决定。这个公司一撤,我也干不成了,想回也回不去,因为原来的位子已经被人占了。
后来,我在北京遇到国家某部委的一个人,他说可以推荐我出国留学。这样,我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,开始进修外语,办理出国留学手续。半年后,我才知道这是一个骗局。我东凑西借的钱也被骗光了。最穷时,我身上只剩下两毛钱。就在那一年(1988年)父亲得肝癌去世,我心情极度不好,再加上工作没了,可以说生活已陷入难以为继的状态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托人又把关系办到了张家口市油漆厂。
乔 :后来呢?
李 :后来就简单了。1989年,我通过关系,调入河北省计委建设投资公司。之后,工作就顺了起来,做过河北省政府某副省长的秘书、省长的秘书、省委书记的秘书、省委办公厅副主任、省国税局副局长、局长。
曾想做焦裕禄式的县委书记
乔 :你当初从政时的理想是什么?
李 :做个好秘书。
乔 :没有受贿这个概念?
李 :其实,我开始当秘书时,听到某某人受贿多少多少,我还有点不可思议,觉得距自己很远。权力来之不易,为什么不为群众做事还要受贿呢?
乔 :能否讲得具体一点?
李 :我是 1990年10月开始做秘书的,是给一副省长做专职秘书。我记得,在我做秘书前几个月,中纪委向全国发了一个部级干部及其属下一些人搞权钱交易、贪污受贿的通报。那时,我一方面为这些身处高位的人犯错误而惋惜,一方面又觉得贪污受贿距离自己太遥远了。
乔 :当时中纪委的通报就引起了你的重视?
李 :对。我还把那个通报压到了自己桌子的玻璃板下。
乔 :是出于什么考虑?
李 :我记得很清楚,就是到省政府做秘书上班的第一个星期,就有许多人主动给我打电话,其中有一多半是认我做老乡的。那时,我就想,职位稍微变化,就有人认我了。我在省计委建设投资公司工作时,为什么就没人主动找我“认老乡”?那时就感觉秘书这个职业很神圣,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。第二个星期,开始有人请我吃饭。当时我推脱过好几个人,但有一次实在没办法推开,就去了。吃完饭,有人要送我一条烟,我忘记是什么牌子了,反正我记得那个牌子在当时算是很好的。我坚决不要,可那人像疯了似的往我衣兜里塞,我拗不过,就要了一盒。
就是那盒烟,让我的心不平静了一个星期。那时就想,今天收一盒,明天收一盒,一年下来就是 300多盒。300多盒烟,这可不是小数字,一想这个数字,我心里就发紧。恰好我在找一份文件时,发现了中纪委那份通报,作为警示,我就把它压到了桌子玻璃板下。
乔 :还能记得那份通报里总结的教训吗?
李 :大部分都忘了,但中纪委通报里有句话我记得很清楚,就是 “革命干部和腐败分子、犯罪分子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”。 那时我想,这句话说得太深刻,也太精彩了。后来,我在写材料时,还经常引用这句话。
乔 :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对你印象较深?
李 :我在做秘书半年多后,一次看电影《焦裕禄》,曾使我泪流满面。小时候读书,中学课本里就有焦裕禄的事迹,我记得很清楚的是,焦裕禄患肝癌,到了晚期,还带病听汇报,痛得支撑不住时,就用东西一头顶住肝部,一头顶在椅子上,时间长了,硬是把椅子顶破了一个窟窿。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电影《焦裕禄》中那一个个感人的场面。焦裕禄那风雪中瘦弱的身影,在“政治错误”的重压下为群众的生死勇于负责的正气,还有去看望受伤的老农,去送别要离开兰考的大学生,临终前留下的一块手表和谆谆教子的半块窝窝头……我记得我旁边座位上的一个本单位青年人,起初曾以"怀疑"、逆反的心态去看《焦裕禄》。但走出电影院时,他却变得与我一样眼睛沉默无语、湿润。
那时我就想, 20多年前的一个典型,到了90年代,间隔这么多年,中国社会几经变化,民族心理也经历了一个新的发展,为什么仍然能够对人们产生如此大的冲击?这说明人民呼唤"焦裕禄",亿万群众渴望有多一些再多一些的焦裕禄式的干部,期望在他们带领下能消除种种不正之风和腐败现象,走富民强国之路。
乔 :这部电影对你影响很大?
李 :很大,而且持续了好长时间。有一个镜头一直让我忘不了。影片开始时,为焦裕禄送葬的人成千上万。那时我想,我一定要尽职尽责把秘书工作做好,将来有机会就到生我养我的张家口市最贫困的一个县做县委书记,像焦裕禄一样带领百姓致富。我死后,不求有那么多人送我,只求有人能在我临终前说“谢谢你,李书记”就够了。可现在……就是死,落得却是骂名。唉……
为了那个焦裕禄式县委书记的梦,那时我干起工作来,也真是不要命。有一次累得晕倒在自家的卫生间里。当时本可以打电话请个假,但我一咬牙,还是上班了。我记得想骑自行车,但头晕得不行,就“打的”到了单位。那个时候也无所谓星期天,也不讲报酬,反正就知道闷着头工作。
一些贪关与李真一样,无权时,或权力初握时,个个对廉洁信誓旦旦,表示要坚守共产党员的政治信仰,甚至与上下级签订廉政责任状,写承诺书,提“ N条禁令”的廉政口号,有的还就一个“廉”字讲了许多格言警语,有的在党报等媒体上还深情的谈信仰、说用权。可为什么这些人一旦大权在握,或掌权时间稍长,就大肆腐败呢?
我们不禁要问:权力的“保质期”究竟有多长?信念为什么这么容易动摇?
迷恋权力之日 信念动摇之时
乔 :拿破仑在临死前回顾他一生政治生涯时说:“是权力支配着理性。”你怎么看?
李 :应该是理性支配权力。
乔 :可你为什么却做不到呢?
李 :我主要是官迷心窍。权力这个东西太迷人了。不是有人讲,人对权力有永久的、不停歇的渴望,一直到死吗?
乔 :权力呈现出许多外在形式:责任、奉献、力量、畏惧、庄严、神圣、密室的耳语、钱财、荣耀、更大的自由……你迷的主要是哪一点?
李 :怎么讲呢?算是荣耀、更大的自由吧。
乔: 按理说,权力越大,担子越重,越心惊胆颤,越不自由。正如一位西方政治学家说过的,权力应当成为一种负担。当它是负担时就会稳如泰山,而当权力变成一种追求荣耀、自由的乐趣时,那么一切也就完了。你怎么认为?
李 :过去,没这样想过。
乔 :你追求荣耀、更大的自由是表面现象,深层原因是什么?
李 :现在看也许与我的病态人格有关。
乔 :什么病态人格?
李 :自卑感。由于长期目睹“荣华富贵"于咫尺,而自己却身处卑位于“花团锦簇"之中,心里便不自觉地产生自卑感。
乔 :自卑感的产生是一种相互比较下的心理失衡的结果。人一旦发现这种失衡,就千方百计去寻求弥补,更加渴望和追求优越感。美国当代心理学家艾 ?费罗姆称这种畸变心理为弥补型心理。换句话说,这种弥补型心理是导致你贪权的一个重要原因。是不是?
李 :我觉得是。(李真边说边点头。)
乔 :追求权力本无可厚非,问题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应该有正确的目的和正当的途径去追求它。
李 :这话说起来容易。人,一旦迷上权力,不要说信念,就连自己有时也迷失了……现在细细想来,我的问题的发生就是从贪权开始的。给副省长做秘书时感觉不如给省长做秘书好,给省长做秘书时感觉不如给省委书记做秘书风光、神气。等真的给省委书记做了秘书后,又感觉不如有实权好。等到了省国税局做了局长,感觉弄个省部级干部干干更好。我给自己设想的是, 45岁前,要弄成封疆大吏或政府阁员……就像以前给你念的那首江南小令。唉,我毁在了官“迷”上。人一旦迷上权力,信念就容易发生动摇,腐败也就开始了……
乔: 为什么这样说?
李 :因为要维护和扩大个人的自由、尊严与利益。我刚离开秘书岗位坐上局长的宝座后,突然感觉,一切人、事开始围着自己转。时间稍长,单位就以自己为中心了。恭维顺从者越来越多,批评监督者越来越少。可以说,在一定范围内,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没什么阻力。尝到权力的甜头后,就要稳固它,经营它。在这种状态下,哪顾得上什么信念?只有在主席台上作报告时,才会想起“信念”这个词。乔记者,你没有当过官,所以你就没那种感觉。
乔 :你说得对。我确实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。不过,我还想问一句,你“变"的过程或说你丧失信念的过程痛苦吗?
李 :可以说很痛苦。
乔 :这话怎么讲?
李 :我为了从庆五手中接过“河北第一秘”的职位,与庆五、铁梦倒腾 500万美元外汇时,中途曾想停下来过。如果当时止住了,也可以说,当时坚守住了信念那道底线的话,以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,我也不会进这里来(指看守所)……现在想起来,心里还常常翻江倒海。
乔 :你什么时候想停下来过?
李 :我记得那是个麦收时节,我到一个县级市去办事。车在路上出了故障。下车后,我看到大片的麦子都收割完了,只剩下一小片没有割,很是显眼。于是,我向地里张望,看见地里有个老人,我感到纳闷,就走了过去。老人坐在地上割麦子,割一点,屁股向前挪一点。我问:“你怎么不用收割机呀?”老人说:“收割机太贵了,割一亩地要 15元钱。”我说:“那也没多少钱呀。”老人说:“我这一亩地能收多少钱?”我问道:“你怎么不站起来?这样太慢了。”老人回答说:“腿疼。年轻时打仗留下的病根。”
老人告诉我,他年轻时是八路军。有一年冬天攻打定县,城外有 条护城河,攻打非常困难。要人工架桥,他是班长,又是党员,第一个跳进水里。冰冷的水一下子好像钻到了骨头里,这腿就留下了病根……现在老了,病更重了,腿疼得都不能打弯,只得坐着割麦子。李:老人说,他还有个傻儿子,吃得多,国家现在一个月给 150元补助,可是他只能用一半,所以得省着花。我问他为什么只能用一半。他说,那一半给了一个没有孩子侍候的老人。在我再三追问下,老人给我讲了这样一段感人的故事:“在一次打仗中,我的一个老战友负伤后,躲在了一个农民家养伤。这个农民的老婆生下孩子后中风死去。家中只有这个农民和一个不到一周的孩子。两天后恰逢日本兵进村搜查。那个农民先是把他背进地道,随后又去抱孩子。不知孩子是饿的,还是怎么的,哭闹不停。那个农民就把孩子的嘴捂住了。等日本兵走后,他才发现孩子已没气了。我的老战友在后来的一次战斗中又受重 伤,牺牲前叮嘱我,希望将来胜利了,能去看看那个农民。由于没有人作证,胜利后,国家也就没有给那个农民奖励,他也没有得到过补助。他至今仍孤身一人。我现在每月有150元补助,他却没有,你说我能一个人花吗?从国家给我补助那天起,我总是分一半给他……现在我们都老了,我的儿子虽然傻,可毕竟还有儿子。可他为了救八路军的命,连儿子都搭上了……”
听完这位拿着脑袋为我们打下江山的老前辈讲的故事,我呆了,我被深深打动了。我转身回到车里,从包中拿出 1000元钱。当我把钱递给老人时,老人却不肯收。他说:“我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的钱。”我流着泪劝老人:“老伯……拿这笔钱,找个收割机,再给那个老人一些,算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钱。我看到, 他接钱时,老泪顺着他皱纹里裹满了土的脸向下流。他一边哭,一边说:“感谢党,感谢党培养出你这样的好官!”
乔 :(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。我点了一下头,示意李真继续讲下去。)
李 :“感谢党,感谢党培养出你这样的好官!”这是什么样的赞语?我配吗?我还有党性吗?什么是党性?党性就是在战争年代,像这个老八路把脑袋别在腰上,第一个跳进水中;在和平年代,就是像他那样任劳任怨,只要能动一点,就要关心别人,为国家分忧。这个老人为共和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,如今却如此贫困地活着,而且无怨无悔。而自己呢?迷恋权力,一心向上爬,不是为了做更大的贡献,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……
老人的话像石子打在我的脸上,脸疼;像鞭子抽在我的心上,心颤……我一直反问自己:党员,你配这个称号吗?你还有党性吗?…… 500万美元……用2000万元人民币换取一个职位……你无疑是在喝他们的血,吃他们的肉……这还不算,你还要对他们敲骨吸髓,不要说党性,你还有人性吗?
乔 :因此对贪权开始反思?
李: 对。你想一想,当时老人跳进河里去时,可能就没想到还能活着上来,更没想到还能活到现在。他跳下去不是为了升迁,就是因为自己是班长,是共产党员,是为了战斗的胜利,为了民族的利益,为了人民的解放……
可自己呢?总是想升迁……升迁可以,你为党做了什么贡献?你有什么能力?……你升上来了,靠的是什么?不就是靠别人骂我的"头尖些,手长些,心黑些"?上来你能干什么?又干了些什么?过去上中学时学过一篇文章,忘记叫什么了,说的是有一个人卖的水果,外表好看,但败絮其中,比喻那些外强中干的人……那段比较刺耳的话是什么?我记不得了。
乔 :你说的是刘基的《卖柑者言》。其中有这么一段话:“那些高高地戴着官帽、腰上拖着长带子的人,看那气度不凡的样子,很像是有能力辅佐国家的重臣,可当真能够建立伊尹、皋陶那样的业绩吗?……看他们坐在大堂上的傲慢的样子,骑着高头大马时得意忘形的样子,美酒喝得醉醺醺的,油腻美味吃得饱饱的,哪一个不是看起来高不可攀,使人敬畏?又哪个不是些外表像金玉、里面像破旧棉絮的人呢?”
李 :对。按理讲,自己职位越高,应变得更有理智、更讲道德,但恰恰相反……职位升高后,除了能更清楚看到、更大胆利用改革过程中的政策漏洞,贪婪地掠夺国家与社会的财富,还能做什么?……不能说我对自己的行为没有进行过反思,没有诅咒过。但就是反思着、诅咒着,信念仍在一点点地丧失着,就像从山坡上滚下的战车,想停都停不住……
近墨者黑
乔 :反思,诅咒,说明你对自己的行为已有所认识,为什么信念还会一点点地丧失?
李 :从那次回来后,可以说有几个月,我一直在努力工作。我还想,“河北第一秘”这个职位要不要都无所谓。事情就是这样奇怪,当你持无所谓态度时,这个事情就办成了……我坐上了“河北第一秘”这个宝座,但更严峻的考验、更痛苦的感受也就开始了。
乔 :怎么这样说?
李 :在我给省委书记做秘书后不久,就有北京的一个高干子弟给我打电话,想通过我联系一个工程……说实在的,我当时一听,头就大了。可他过去帮助过我,甚至可以说对我有恩,我也不好意思立即回绝。我口头上答应了他。放下电话后,我就在办公室里转起了圈, 想怎么回绝。想来想去,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……这事就这样扔下了。
乔 :后来呢?
李: 一段时间后,他亲自过来了,催这个事。我看怎么也糊弄不过去了,转而一想,这个工程,他不干,别人也得干,总得有人干呀。管他成不成,我先打个电话再说。没想到这个工程还真弄成了……他要给我几十万元中介费。我本来是不想要的,可一想,这笔钱我不要,就全进了他个人的腰包,不要白不要。再说,我觉得这样的钱,要了也没人知道……不管怎么讲,就这一次……但就是这次收钱后,竟让我常常想这样的问题:要权究竟干什么?权到了哪一级才是个边?
乔 :你给自己未来设计的蓝图是什么?
李 :不是给你说过吗?我想做一任封疆大吏或政府阁员。这个想法是在做秘书之后产生的。
乔 :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?
李 :错认为有了大权就有了一切,走到哪里都是鲜花、美酒、笑脸和恭维,当然也错误地认为有了权力也就有了地位和金钱。更错误地认为,官做得越大,越没人敢找你的事,自己就越保险。
乔 :也就是说,你追求权力未必想的是恪尽职守,造福于民?
李 :我觉得持这种想法的不是我一人。有些干部对党的理想、信念也产生了动摇,台上讲慷慨正义之词,台下想升官发财之路,平时干肮脏龌龊的勾当。尤其是权高位重的“一把手",丧失信念后,腐败问题更严重,危害更大,影响更坏。
乔 :这是动摇你信念的最重要的原因?换句话说,在你整个信念动摇过程中这起了决定性的作用?
李 :对我的信念产生致命动摇的除去看到个别高级干部逐渐走向堕落外,还有他们的子女。我看到个别高干子女吃、抽、穿、用极为豪奢,时间一长久知道了其中的“秘密”。他们这些钱是依靠父母的权利和影响,开公司、做生意牟取的暴利。我既羡慕又不平。我也握有一定的权力,需要一定的交往。他们能弄到钱,我就不能?况且,他们手中的钱,有许多还是我帮忙弄的。包括我以前给你谈的一些高干子弟通过我承揽工程、借、贷公款化为己有,他们挣的是大头,我挣的是小头。再加上看到一些高干子弟争相到国外定居,不少领导干部更是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到国外 ……苏联东欧的巨变,对我影响也很大。于是,我开始思考,社会究竟向何方发展?将来个人又何以立身?与其一旦江山易手,自己万事皆空,不如权力在握之时及早做经济准备。于是“弄钱”的欲望一产生,信念也就从根本上产生了动摇。没想到,我进来了,共产党还是坚如磐石。
乔 :思想发生了变化,良知呢?
李 :受良知的折磨,我中间还出现过许多次反复。反复时,就叮嘱自己,权力是用来为民的,不是为自己寻私利的,就此打住,不能再向下滑了。
乔 :内心受的折磨最深的是哪次?
李 :我到省国税局收受的钱大概超过 100 万后,有一天我到(河北省)沧州市调研。早就听说,沧州的一个县,有个企业家把 100 万元资产全部用于建立了一个阳光儿童村。这个儿童村接收的全是父母进了监狱无人照顾的孤儿。到那个地方一看,不仅是真的,而且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。这里的孩子约有十多个,大的 15 岁,小的 6 岁。有的是他找来的,有的是别人送来的。其中有一个是他听说他的父母都进了监狱,正被一个年老多病的 70 多岁的奶奶养着时,他找了两天才找到的。找到时,那个孩子正睡在一个草窝里,身上被小伙伴砍了好几刀。孩子告诉他,已有两天没有吃饭了。他给那位老人留下 200 元钱后,就带着孩子到了这里……后来他的企业不景气倒闭了,孩子吃饭都成了问题。这个曾经拥有上百万元资产的企业家,竟瞒着 家人到工地上背水泥、到血站卖血用来养家……一名服刑的犯人,进监狱后,妻子扔下两个十多岁的女儿就走了。俩女儿在家无人照管,意味着什么?那个犯人得知消息后,痛不欲生……几天后,当那个老板领着他的两个女儿探监时告诉他,他的两个女儿在阳光儿童村生活得很好,还上了学。那个企业家说:“你在里边好好改造吧。等你出来时,我一定把两个更加懂事的女儿完好无损地还给你。”一听这话,那个犯人连同他的两个女儿感动地齐刷刷地跪在了这个恩人的脚下……几天后,我又遇到一件对我触动更深的事。
乔 :什么事?
李 :有一次,我在石家庄火车站见到一个卖报的孩子。他站在寒风中,浑身发抖,他追着我买他的报纸,我不耐烦地赶他走开。等他真的走开时,我对他又有了兴趣。他的嗓子是哑的,我的心不由得一颤,就又叫他过来,问他:“嗓子是卖报喊哑的?”那个孩子说:“是呀,你想买报吗?”我顺手从衣中掏出一元钱,买了他一份报纸,并劝他:“想买报的自然会买。不买的喊死你,他都不买。”那个孩子笑着说:“大声一喊就不冷了。”这时我才发现那个孩子穿得很单薄。我问他:“你没有棉衣?”他向旁边一指,说:“有呀,给那个孩子穿着呢。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,南墙下,一个女人正抱着一个婴儿坐在那里,孩子身上搭着一件棉衣。
孩子告诉我,那个妇女是保定人,嫁到了(河北省)栾城县。被丈夫打了后,她一气之下就抱着孩子赶到火车站,想坐火车回娘家。可到了这里,她一想,她母亲身体不好,不想回去让老人家跟着着急,就在候车室呆着。两天后,身上带的钱花完了,向别人要别人不给。当她向他要五毛钱想买个烧饼时,他就把当时身上仅有的六元钱全给了她。她感动得哭了。这样,那个妇女就抱着孩子跟他一起卖起了报。他还有个哥哥。哥哥趸报纸,他转悠着卖,那个妇女守摊。那个妇女红着眼睛告诉我:“这两个孩子可好了。今天一天他哥俩就吃了一顿饭,说是我带孩子,让我吃饱。我哪能吃得下?因为天冷,怕冻着我的孩子,他就把他自己的棉衣脱下来,搭在了我孩子身上……”我被深深感动,眼睛一热,泪水夺眶而出。那个手里抱着一摞报纸、穿着单薄衣服的孩子的形象在我眼里越来越模糊……尽管周围声音嘈杂,但“卖报……卖报……”那沙哑的声音像刀子一样,扎在我的心上……
乔 :这两件事又使你心绪难平?
李 :是。现在想起来,我还心如刀绞。无论是那个出资 100万元资助无依无靠孩子的企业家,还是那个自己挣钱不易、还倾尽全力资助那个妇女的孩子……他们没有多少文化,没有多高的地位,但他们都有做人的品德、感人的良知……他们贡献出了物质上的一切,却获得了精神上的富有。而我自己呢?手握人民的权力,只想为自己谋利益……地位高了,钱多了,精神却成了乞丐。但就是这样,动摇了的信念仍然没有被稳固住。
“笑廉不笑贪”
乔 :你的思想受到如此大的震动,为什么动摇了的信仰仍然没有被稳固住?
李 :一融进现实,一走进朋友的圈子中,一行使权力,看到有利可图时,私欲就又蠢蠢欲动了……
乔 :为什么这么讲?
李 :我记得,我把那两件事讲给几位朋友后,他们先是被打动,可很快就不以为然,甚至说些风凉话……有的还提到了刘金国……就是(河北)省公安厅副厅长,你知道吗?
乔 :(我点了点头。)他现在已是河北省委常委、省政法委书记。他当公安厅副厅长时分管户籍,但 38个亲属没有一个“农转非”;身为副厅长,妻子却是一个集体合同工,买公房还得借钱、贷款……
李 :但这些人对刘金国的议论,现在我都不好意思说。
乔 :没关系,说说看。
李 :有的说,刘金国与现实社会脱节,跟不上形势;有的说,他过得太苦,不知道他当官还有什么意义;有的说刘金国是先图名,后图利,图更大的利。过去,我也是听说过刘金国多么多么廉洁。直到我进看守所后,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宣传他的事迹,我才想为什么我就成不了刘金国。
乔 :现在进来后你对刘金国怎样看?
李 :刘金国就是廉洁。那些人议论的言外之意就是:不滥用权,不贪,不知享受,要权就没有意义……不要说把我们的钱全部拿出来去帮助别人,就是把我们手中的权用好,我们都做不到,还奢谈什么党性?我们不要说每月拿出一半工资资助别人,更不要说像那个企业家、那个孩子一样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帮助别人,退几步说,我们可以不像刘金国那样拼命工作,但要求我们像刘金国那样廉洁、不滥用权都很难,还有什么可说的?这是一个党员干部的底线,坚守这道底线怎么都成了难题?
其实,改革开放以来,像我们这些领导干部,工资收入看起来并不算太高,但在住房、用车、医疗、招待、出国及其他活动交往中享受到的待遇,绝大多数人是达不到的。组织和人民给予我们的确实不少,应该知足。为什么我们就看不到这些,还要运用权力拼命攫取?
李 :(停了一会儿接着说)我想,是不是跟现在社会缺乏“廉政光荣”的环境有关。廉洁成了一些人茶余饭后的笑料。无论是我做秘书还是做局长,我都看到过、接触过这样一些人:他们因为廉洁,不仅生活条件得不到改善,工作上得不到重用,反而还遭到有些人的奚落、责难、孤立和排挤。廉政典型成了“苦行僧”。相反,一些贪官,当然包括我在内,口碑不好,举报信不断,却能一次次逃过党纪国法的追究,还被认为是有能力的干部……这种现实让我怀疑,究竟是我有了病,还是别人有了病,甚至是这个社会有了病……进而得出了错误的判断:笑廉不笑贪已成为社会普遍现象了……
乔 :就这样,内心受着折磨,信念一点点地丧失了。
李 :(李真点了点头。他的眼睛依然红红的。)
信念丧失的催化剂
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:党培养李真多年,为什么他竟在如此年轻的年纪就丧失了信念?
在上世纪 50年代,刘青山、张子善被执行枪决前,当有人提出是否给刘青山、张子善一个改造的机会时,毛泽东主席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正因为他们的地位高、功劳大、影响大,所以才要下决心处决他们。只有处决他们,才有可能挽救20个、200个、2000个、20000个犯有各种不同程度错误的干部。”
也正如毛泽东所希望的那样,严惩刘青山、张子善确实整整教育了一代人。这一代人中就包括李真的父母。李真的父母都是建国前参加革命。建国后,两位老人严于律己,忠于职守。李真的父亲离休后,自愿到一个贫困农村扶贫。富裕起来的农民,拿着钱到他家表示感谢,却被老人婉言谢绝。李真的母亲,在职时,舍小家为大家;离休后,尽管离休费不多,还为下岗职工踊跃捐款……可以说,包括李真的父母他们那一代人,绝大部分坚守住了共产党员的信念,保持了高风亮节。
但作为党新时期培养起来的干部李真,参加工作不长,可以说没有刘青山、张子善的贡献,换句话说,连“腐败的资本”都没有,却犯下了超过他们的罪行。
环视一下我们的周围,我们的确还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现象:一些年轻干部,甚至某些部门和行业的刚参加工作的个别职员,他们身上就已显现出堕落的迹象,抽名烟,喝名酒,穿名牌,开好车,泡小姐……
人们不禁要问:为什么改革开放后,我们党惩治腐败的力度越来越大,却没有出现上世纪 50年代的效果,而且职务犯罪还呈现年轻化趋势?
乔 :现在犯罪有趋低龄化的趋势,你认为“催化剂”是什么?
李 :享乐主义。
乔 :主要是指什么?
李 :片面追求吃、穿、用、行、玩的物质享受和感官刺激。
改革开放后,我们在开放的过程中,引进了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外资,也带来了享乐主义。享乐主义的要害在于放弃甚至贬抑精神的超越,而将基本需求扩张为无限的欲求。哲学博士卢风认为,享乐主义者,吃,意不在营养卫生,而在口味,甚至意在通过排场而显示其高贵的身份;穿,意不在保暖护体,而在通过名牌炫耀自己的富有;对性爱的追求意不在情感的纯真和对所爱者的深深关切,而在以五花八门的方式获得欲望的满足和感官刺激;对居所的讲究意不在求得一个足够舒适的私人生活栖息地,而在通过装潢和摆设的豪华突出自己的地位。而且这种对享受和感官刺激的追求没有限度。
乔 :从你的经历看,享乐主义带来的是什么?
李 :精神日趋空虚,并且常常陷入一种折磨和焦虑不安之中。
乔 :具体地谈谈。
李 :正如我前面给你讲的,秘书虽表面无权,但实际上也有一定的权力。从秘书到局长,你要处理人、事、财等,可以说,在处理中,你会看到政策的许多缝隙,你不可能不因私利不动心……有时铤而走险,有时犹豫不决,有时也想断然拒绝……初做秘书时,虽然凭良知生活很累,也很清贫,但是活得踏实……以后呢,权力一大,面对别人送到口的“肥肉”,包括钱、女人、千奇百怪的礼品、房子等也常常动心……其实一动心就烦恼,就陷入焦虑不安之中……
乔 :想踏实无愧而又清贫正直地活着,还是想富足显赫但却心惊胆战地活着?
李 :就是这样。
乔 :谈一件具体的事。
李 :我在给省委书记做秘书后不久,到一个朋友家。他住的房子,是楼中楼,少说得有 200多平方米。木地板、木楼梯、壁布、西式橱具、进口音响……他告诉我,这些全是他的女儿在国外挣钱给他置办的,他的妻子还开着一辆别克车……那时我可羡慕了。尤其是他说,再有三年就退休了,他们也要出国跟女儿一起去生活。
乔 :心动了?
李 :是,心动了。正是这种心动,也才出现了我向别人借房子,向张铁梦借车……可是就在我到省国税局上班一个月后,那个人被抓了起来。他的妻子和女儿哭哭啼啼找到我,求我帮忙,把他救出来。条件是可以把房子、家里的一切都给国家,只要人能出来就行。后来我一打听,才知道他动用了一大笔扶贫款,用来置房、购车、让女儿 出国留学……我当时一听,气就他妈的不打一处来,正是他说他那一切是女儿的钱置办的,才让我生了羡慕心……我要是知道,那些东西是犯罪弄来的,我才……唉!我恨自己,更恨他。所以,我心里想:他妈的把他判死刑才好呢。
没想到,两个多月后,我就听到了一个消息: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死在了家中。据政法人员验尸分析,他的妻子心脏病复发死亡。当时,他的女儿刚好要生孩子,可能既想救她妈妈,又不能自主,两个人谁都救不了谁……公安人员进屋后发现,他的妻子躺在床上,他的女儿趴在门口,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带。这条血带从他妻子的床边一直延伸到门口,可能是想挣扎着开门找人救……当管教干部把这个消息告诉被判刑的他后,他没有表情,没有掉泪。自此之后,很少再说话……三个月后,他死于胃癌。
一瞬间,一家子都毁了……他曾经是个风云人物。妻子出身名门,画一手好画。女儿高挑的个子,很漂亮。过去,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同进同出,没有人不投来羡慕的眼光……我永远忘不了,他的妻子与他女儿找我来时的情景。他的女儿怀着孕,挺着肚子搀着他的妻子。他的妻子脸色发黄,几乎连路都走不了……他的女儿说,她听到她爸爸出事的消息后,立马从国外赶回来了。自从她爸爸出事后,她的妈妈茶不思,饭不想,就知道哭,直到那天说是要找我,才挣扎着起来……过去,他的女儿一说话,就笑,而现在在我面前,却一直抱怨自己说,她就不该出国留学,是她毁了她爸爸……如今,他们一家三口全走了……
乔 :既然这件事对你产生那么大的冲击,为什么还不刹车?
李 :刹车?哪儿那么容易。按照官话讲,人一旦没有了精神追求,你会错误地看世界上的一切。听到某某买了房,换了几次房,最近又搬进了一座别墅中,光装修就花了 50万元,自己不可能不动心……见到一辆凯迪拉克从眼前一晃,就问这车是谁的?车走过去老远了,眼睛还盯着车的后影发呆……每天应邀出入灯红酒绿的宾馆、饭店、歌厅、桑拿中心……
乔 :信念连同人性就这样一点点被享乐主义加速蚕食掉了。
李 :就是这样。
乔 :我记得,有人曾把欲望蚕食信念比喻成这样一句话:“在我的心灵的窗户,曾经有过明亮的星星,在我灵魂的深处,曾经有过清澈的潭水。如今,星星被私欲剜去,成为银河里两颗泪珠,潭水已经干涸。”你说形象吗?
李 :(李真点了点头。)没错。到了这种地步,也就成了迷途的羔羊,十足的酒囊饭袋。
乔 :还有就是,成了一具具被欲望左右的行尸。
克制欲望,有精神追求原本是人高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。
但人的欲望极难驯服。就是最虔信上帝的人,在战胜自己的欲望时也必须经过无比痛苦的努力。
但无论多么痛苦,我们必须要控制好自己的欲望。
李真的毁灭,使我们不得不看到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:享乐主义已开始像梅菲斯特勾引浮士德那样诱惑着中国人,开始腐蚀我们的社 会,毒化尚保有信念的人们,冲击着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家园。
一位西方历史学家称,哪一个民族缺少坚强的信念,那么,它就失去了生存的理由,就可以认定它是下一个要灭亡的民族。
约束私欲 坚守信念
乔 :有人讲,信念不自失,惟人自失。你认为呢?
李 :是这样。内因在自己。
乔 :西方人把权力比做贪婪、狡猾和无法逃避的兽。总结你的教训,你认为如何才能纯洁操守、坚守信念?
李 :一个人有权之后,最怕的就是失去监督。自觉接受监督就能时时矫正自己的脚步,也就保证了自己党性的纯洁。过去就是没人对我监督,说穿了就是没人敢对我监督。还有就是,要主动遵守各项制度。如果你能真正遵守了制度,你就能始终走到正道上。
乔 :现在为什么这么看重制度?
李 :说句实话,以前的环境太宽松了,我一直觉得不遵守制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。自从进了看守所,与形形色色的罪犯同居一室,赤裸裸的争夺、以强欺弱,时时刻刻威胁着我。如果没有监规,身单力薄的我,想抢到饭吃都困难,能不能生存下来,更是个未知数;失去了自由后,我脾气变得非常暴躁,动不动就想跟人吵架。我面对的都是外地的在押犯,如果没有严厉的监规,触犯众怒的我,恐怕早就被他们打死了。同样,如果办案人员不按法规办案,对我刑讯逼供,我又怎么能撑得了 108天不开口讲问题?两年多的监禁生活,使我真正体会到,制度是约束,更是一种保护。它约束的是你的私欲,保护的是你的生存权力。
乔 :行使权力时如何克制私欲?
李 :首先要认清权力姓“公”不姓“私”。权力一旦姓“私”,那个“兽”就向你张开了口。至于什么时间“咬”你,那就要看情况了。从我自身看,受私欲影响,错误地认为“权中自有黄金屋,权中自有颜如玉”;在其他人来看,无论是当时求我办事给我送礼,还是事后揭发我,也没有逃出一个“私”字。我相信,我不被两规、逮捕,就没有人敢揭发我,并说“李真收了我的礼,给我帮忙弄了个厅长、书记、县长、处长,或者说李真收了我的礼,不给我办事”。再退一步来说,他们中有些人如果知道我能出去,出去后还要复位,那又是什么情况呢?肯定会有人要表现出宁死不屈的样子。可现在不行了,墙倒众人推呀……很多人非常自私,当他想利用你的权力时,他可以给你送钱、送金银珠宝,甚至把肉体、灵魂给你,一旦你失去权力,尤其是对他不利时,他会立刻砍断恩义这条纽带……权力一旦姓了“私”,毁了别人,还会毁掉自己。
古人把“公”、“私”两字比做宇宙的人鬼关。若自朝堂以至闾里,只把持得“公”字,便自天清地宁、政清讼息。只一个“私”字,扰攘得不成世界。
乔 :克制私欲的第二个法宝呢?
李 :给自己的私欲上道“箍”,就像孙悟空头上的“紧箍咒”。动用权力时要念一念,免得私欲被勾引得横冲直撞。
乔 :怎么打了个这样的比方?
李 :行使权力,跟唐僧到西天取经有什么区别?一样难。
乔 :说说看?
李 :大到决定一项政策的出台、建筑工程的拍板,小到决定一个人的调动、升迁,处理一个矛盾,总会有众多的因素左右你,影响你行为的公正。我在做秘书时,一个县要选拔一个县长,先后有十几个人通过不同关系找到我帮忙。我到省国税局后,一共搞了 6个大工程。为了这6个工程,少说也得有50多个人找我,跟我打招呼……这些人中有亲戚、情人、朋友、老乡、同学、同事,还有领导,你不能得罪所有人吧?
乔 :一切按原则办不就行了?
李 :(李真笑着说)按原则办?要是有那么容易的话,唐僧到西天取经就不用克服九九八十一难了。《西游记》中说唐僧取经路上怎么难来着?
乔: “千山千水深,多瘴多魔处……仔细黑松林,妖狐多截路。精灵满国城,魔主盈山住。老虎坐琴堂,苍狼为主簿。狮象尽称王,虎豹皆作御……”
李 :你不能说《西游记》中妖精迷惑唐僧的花招少吧,可现代人拉你下水的手段一点不比妖精们少……那些人为达到目的,有拉我进歌厅的、洗桑拿的,有送小姐的,有送相面卜卦大师的,有送黄金珠宝的……人都是有私欲的,你能抵挡 1次,能抵挡2次,8次,10次呢?5000元你不要,1万、10万、20万呢?你总有眼发直的时候吧。
乔 :关键时,还是要算笔账:值不值?
李 :(李真点了点头。)现在看是这样,可当时谁那样想呢?欲望那玩意儿……
乔 :你没有控制住欲望,当肉体在欲望中上下浮动时,灵魂就没有挣扎?
李 :有呀。随着反腐败斗争步步深入,我已害怕了。出事前一年,因为害怕,我已是身心俱疲,变得有些神经质,总是被一些细微的事触动。
乔 :触动你最深的是什么?一块白云、一片秋叶还是一双眼睛?
李 :一位老人。
乔: 又是老人?
李 :(李真点了一下头。)是,一个背柴的老人。有一次我到(河北省)保定开完会,顺便去山里参观一座寺庙。传说有条龙曾降临过那座寺庙,香火很旺。那天下着小雨,说是参观寺庙、烧香,其实也是想看看山上雨中的风景。通向那座寺庙的山路上只有一小段铺了石阶,剩下的就是羊肠小道。爬山得一手打着伞,一手抓扶身边的石头和树枝。我爬了一段,就上气不接下气了。停下脚步,仰头往上看,发现不远处有堆绿乎乎的东西挡住了去路。定睛一看,那堆东西还在一点点移动着。我正在纳闷,就听见前面两个开路的人大声、近乎是训斥地喊:“让开!让开!”那团东西一点点地挪向了路边。等我爬到跟前时,才发现那是一堆树枝,我侧身要绕开那堆树枝时,才发现,那堆树枝是被一个老人背在背上的。
我的心猛地一揪,感觉很是心痛。后来,老人告诉我,他背的树枝是从树上修剪下来的,用来冬天做饭烤火。前几年,他总是把修剪的树枝晒干后再背回家。这几年不行了,山中柴火少了,不等晒干就被偷了,只好湿着就背回家。
我问他:“家在什么地方?”老人说:“在山的那边,爬到山顶还有一半路。”我至今都忘不了老人的形象:老人约有 70多岁,一脸泥水,眼睛近乎浑浊,身体伛偻着,几乎是被裹在树枝堆里,淋湿的衣服紧紧地贴着老人的身体。雨水不停地顺着老人的脸、衣服、背上的树枝向下滴着……看着,看着,我的心不由得一沉……
乔 :为什么?
李 :我觉得,老人可怜,自己何尝不可怜?整日战战兢兢,忧虑缠身。虽说锦衣厚味,也感觉万状苦愁。树枝把老人的腰压弯了,受私欲的左右,权力又何尝不是一种负担,何尝没有把自己的心压瘪?
乔 :这样一想,觉得还不如那位老人?
李 :是呀。老人无职无权、生活虽是贫困了一些,但无坐牢杀头之险呀!老人背的树枝再沉,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心。而权力就不同了,手握大权,如同身上盘着一条蛇,如同抱着老虎入眠,说不定什么时候被伤害……山路虽然很滑,但老人总可以回到家;而我走得是一条不归路……
乔 :为什么有了这种想法?
李 :看着那堆勾连牵合着的树枝,想到了自己编织的关系网。这张网,捞了关系,捞了钱财,捞了权力,恐怕就是没法捞住自己的生命……唉!现在看,这张网,编来编去,还真的编成了捕捉自己的一张罗网。
乔 :自古以来,因为操权不慎,权贵的荣辱之变在朝夕之间,所谓“福兆既开,患端亦足。”怎么现在才明白?
李 :我不是前面给你讲了吗?权力这东西,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东西,没有很好的道德、信念的支撑,入“道”后,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深深陷入那追求权力和物欲享受的狂热漩涡……古代一位官员请求提前退休时说了一句话,“黄金带……什么……忧患……不如藜杖……”
乔 :你说的是“黄金带缠着忧患,紫罗 裹着祸端,怎如俺藜杖藤冠”。
李 :对,就是这句话,我现在才算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涵义。
乔 :羡慕山中那位老人?
李 :是呀。老人虽然清贫,过得却是宁静、舒适的日子。老人回到家,累了可以躺下,睡个舒心的觉。而自己呢?就不行;老人无职无权,没有金银美元,但却舒心惬意;没有簇拥相陪,虚情假意,却有老伴灶前烧饭,有孙儿绕膝的真情欢乐;老人没有大鱼大肉,却有养胃的野菜、北瓜和小米粥;没有手机闹耳、电脑刺眼,听的却是鸡鸣鸟语,看的却是袅袅炊烟……你能想像出山里人们的淳朴生活吗?
乔 :“食饱鸡豚眠屋角,醉酣邻叟唱歌来。”“牧童归去横牛背,短笛无腔信口吹。”“夏天避暑修新竹,六月乘凉摘嫩菱。”“雨后披蓑擒活鲤,风前弄斧伐枯松。”
李 :过去我常常想过那种悠闲宁静的生活,有时还伤感得流泪。
乔 :为什么?
李 :一旦事发,不要说享受那种生活,就连像那个老人背柴的资格也都没有了……
乔 :大有一觉睡“醒”,看破梦里“当年”的味道?
李 :从那次后,我只要外出,有机会就到有山有水的地方转转。有时漫步在花间月下,有时坐到池边、山头的树下,长时间不愿离开……
乔 :古人讲“道上红尘,江中白浪,胜他南面百城;花间明月,松下凉风,输我北窗一枕。”
李 :我过去就是常常发这种感慨。进来后,我还常问自己,还能再享受到那种宁静吗?……就是被判死刑后,我还常常做起山居生活的梦……唉!那种山居生活多美呀!
乔 :山居,可临风弄笛,扫雪烹茶,卷帘看鹤……可听松声、涧声、山禽声、雨滴阶声、雪洒窗声……可与梅同瘦,与竹同清,与柳同眠,与桃李同笑……
李 :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案牍劳神,没有奉迎拍马,没有迎来送往,没有勾心斗角,没有荣辱劳碌,没有惊恐不安,……过去我从书本上抄了许多那样美丽的诗句,烦恼时,读一读,心情就能舒缓一些,可惜现在没有那个本子了……前段时间,让他们(指看守所管教干部)给我买了几本唐诗宋词。也许是心情不好,一看都很伤感,就不愿往下看了,你还能再给我说句让我心情舒缓的诗句吗?
乔: “花枝送客蛙催鼓,竹籁喧林鸟报更。”
李 :(李真高兴地直点头。)太美了!太美了!你给我张纸,让我记下来,再给我念几句。
乔: (我撕下了一张纸,又递给了他一支笔。)
李: (李真就像小学生背写生字一样,一边跟着我念,一边快速地记着。)“薄雾几层推月出,好山无数渡江来。”“细雨微风,两岸晚山迎短棹;垂杨残月,一江春水送行舟。”(李真停下了笔。)唉!
乔 :为什么叹气?
李 :多么美丽宁静的风光呀!
乔 :你出去后,还可以再去欣赏。
李 :出去?你觉得我还能出去?
乔 :(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转而问)你现在的理想是什么?
李 :假如有一天我真的能出去,我就要过一种无职无权、逍遥自在、无荣无辱的生活,归隐到那山清水秀的地方……
谁不想到山清水秀的地方去生活?
山清,白日可见岩岫晓云蒙,户外野花香艳艳;夜晚促织助寻路,又现待月叫门开。
水秀,白日可观溪桥春水涨,船头绿水浪平平;夜晚宿鸥惊不起,却见天际彩云开。
到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种逍遥自在、无荣无辱的生活,对看守所内的李真来说,可能性已几乎没有了。
没有正确的人生理想和信念,不能约束过度膨胀的私欲,再美的山水也难以净化贪婪的心灵。
《莲坡诗话》中记载,明朝有位僧人向一著名画家求作一幅清秀淡雅的山水诗画,便寄给了这位大画家一首诗:“寄将一幅剡溪藤,江面青山画几层。笔到断崖泉落处,石边添个看云僧。”
从这个记载推测,僧人身边也许没有青山秀水,生活存有一丝遗憾。但在这个僧人看来,身能被青山拥抱,眼能被秀水润泽固然可爱、可贵,而更可爱、更可贵的是,心上要有一幅淡泊宁静的青山秀水图。
的确,青山秀水无处不在。它在大自然中,也在我们的心灵深处。我们一旦能心系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,理解胡锦涛总书记讲的“权为民所用,情为民所系,利为民所谋”的深刻含义,拨开眼前的红尘,消弭心中的庸俗贪婪,眼前自然就会有一幅幅比明朝那位僧人索要的更清秀淡雅、更美好的图画。
这一幅幅图画就是:
“心中装着群众,惟独没有自己”的焦裕禄们,带领群众,克服困难,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战天斗地图!
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”的孔繁森们,情系百姓,关心群众,为民造福血洒边疆的壮志凌云图!
“如果说这是‘装'样子,我宁愿‘装'它一辈子”的刘金国们,为民用权,辛勤工作,认真实践“三个代表”重要思想的廉洁自律图!
“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”的千百万优秀党员干部们,求真务实,与时俱进,不断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新局面、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团结奋进图!